隨心所欲／韓語歌與粵語歌

在電視中聽了幾首韓語歌，又一直以來在韓劇中留意主題曲以至插曲的歌詞，我感到極沉悶。我愛你、我想你、等你、恨、愛這些詞出現得太直接又太毫無修飾，整首歌就是像一個沒墨水的人發瘋般向人告白。韓語流行歌詞內涵不足，並非只見樹木的想法，大多在網絡上流行熱傳過的韓語曲，都是洗腦而只在乎歌手樣貌、歌曲節奏、編曲及MV的作品，歌詞從來不在重要考慮範圍以內，就算有，也是特意使用唱一次便記得的英文口號式hookline。「Run Devil Run」、「Falling in Love」、「Fantastic Baby」和「Gangnam Style」就是好例。

以上我所指的沉悶，非指這些歌不悅耳，這些人沒特色。本人也收錄了幾首韓語歌天天在聽。說實話，我選它們不是因為歌詞佳，只是音樂「製作妙」，唱腔動聽，或者唱法帶動情感；其實，連歌手是誰，歌詞有什麼意思我也不知。就是因為這樣，音樂的價值，基本上，韓語歌都滿足了，反正有很大撮人(fans)因它而狂迷若蜂，蜂擁K-pop文化。既然人人也高興，也就不值得花費唇舌諸多批評，因為連韓語音樂製作也覺得悶的人，大部份也選擇避而不聞，漠視天天盤踞Youtube音樂排行榜高位的K-pop。

但是，歌詞來來去去那幾種說法，到底和唱「la la la la la」何別之有？還是我看不透藏匿於背後的催眠作用？難道因為超帥或窈窕的歌手和甜美的聲線，唱出一句「I love you」，而幫助聽眾幻化自己為「一隻兵」(甘願奉獻的奴才)？可能有人說始終勝於沒有歌詞，只要字眼不無聊得離譜，聽得入耳便不足為患。我無意議論這一點，我亦暫沒有能力因歌詞乏味而為韓語歌給個劣等。始終，韓國人的文學水平高不高，自古以來對「詩詞」的要求是怎樣，對文字水準的追求大不大，我一竅不通。

然而，這實在叫我頗感慨。以韓語填詞根本沒有音高的限制，簡單來說就是填任何字也協音(俗稱啱音)，再簡單一點就是隨心所欲。感慨在於，此共粵語填詞不啻天淵之別。

粵語填詞人一向極珍惜每個字的空間，甚至經常認為一首歌寥寥一、二百字歌詞不足談及自己的想法，當中包括了普遍重唱一至兩次的副歌。試想想，第一段三十字的主歌還未鋪好故事的伏線，次段便要想辦法連結往副歌，然後副歌又不能寫太複雜的事，最好接下來的主歌也不要出現突破性的情節，否則又不能「埋尾」(圓滿地完場)了。當然填詞不一定講故事，但就算純粹講道理，也需要送上一兩個例子解釋吧？還要顧及修辭如比喻和排比呢？餘下來可用以說重點的空間很多時只有一兩句。

好吧，字數問題暫且影響不大，反正古人賦詩詞用字更少。不過，古人也要顧及平仄押韻，當代粵語詞人偏偏就要顧及協音，偏偏就要盡量押韻。寫一首拗音又不押韻的歌，就注定聽眾不多。寫詞其中一個目的就是尋找知音，以取共鳴。但要寫粵語詞，就難以盡訴心中情，因為心目中的那個詞彙，那句句子，往往無法直接穿在旋律身上。甚至，要因為唱起來難發音又不通順，或句尾的字同韻字不足而刪走整個意念，更大機會將主題更換，拋棄自己的原意。

韓語詞人從心所欲，粵語詞人卻在重重障礙困擾下看來有話說不得。可是，韓語詞不見因此而內容豐富，讓歌曲成為高層次的藝術品，反而，流於低俗的消遣工具；有說韓語歌曲能幫助聽眾發泄慾望與在壓力中解脫，那我倒是奇怪，韓語流行曲九成也誓死講愛情，韓國人的價值觀是否只有對愛情的狂想？歌詞在歌曲中沒有價值，那如果沒有了聽眾對偶像的迷戀，韓國音樂還餘下些什麼？嚴謹的舞蹈還是高水準的舞曲生產技術？這教人哭笑不得，對不對？其實韓國是否不存在所謂的詞人？還是韓國聽眾從來就不注意歌詞這回事？

我承認香港同樣有如斯問題，大量音樂製作人也鼓吹情歌戀曲，也重視曲多於詞，也考慮偶像形象。不過如果以K-pop這類成功「發圍」的音樂為借鑒去實行創作路徑的話，便小看了歌詞內涵的重要性。歌詞的價值在本文不便多說，又會是個大題目。但不難想像為何有說香港歌詞水準不高，或者詞人不多，因為聽眾們一向就要求不高，但求唱得順耳一點就可以接受。看看聽眾普遍的評價，會了解他們最重視的是歌手技巧足不足，然後跟誰做比較，欣賞或批評唱功；最重視的是旋律和編曲有沒有新的感覺，是不是抄誰的歌；最重視的是MV是否用心拍攝；最重視的也是歌曲有沒為偶像帶來殊榮和名氣。關於詞人的呢？不是「果然是林夕」就是「Wyman功力非凡」。對歌詞有要求的，也許很多都絕跡了，因為大部份粵語歌詞滿足不了他們的心靈，要往獨立形式的書面創作中遊歷文學殿堂。這樣，還有詞人會因為能隨心所欲寫歌詞而繼續建立歌詞世界的新領域嗎？大概他們認為克服了字數、音高和押韻，就不算「求其」(馬虎了事)。

但，香港人不是韓國人，如果用心寫，為知音而寫，為歌手人生而寫，為自己而寫，每一個字，也絕對有能力衝擊聽眾的思維。漢字，本來就有感染力，歌曲，本來就容易讓人吞進每一顆文字；香港人聽粵語歌，從不要求你有完備的編曲和混音，從不在乎你有驚艷的舞姿和完美的容貌，從不需要一部能獲過百萬點擊次數的MV，從不，視有特色有味道的歌詞為空氣。香港的流行音樂，對很多人來說己經悶了，其中一個原因，是歌詞只留戀愛情題材，千篇一律地上演愛情劇目，就連幫助聽眾發泄壓力的目的也達不成。

這事沒有對與錯的判斷，不過我只怕全球化會令本地創作人對歌詞水準視若無睹，我只怕具潛力的詞人會失望退避，我只怕，歌詞的能力也給忘記，沒有了這個後盾去吸納知識份子的目光，會讓香港流行音樂每況愈下，他日真的敗給K-pop，甚至要留名於非物質文化遺產冊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