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3月31日 星期五

夜來

好討厭。時間在甚麼景況下被判為夜?

有人望向夜空,可喜夜幕臨到以盤算入夜之前的事情。例如咖啡煮得疲勞了,碎渣留下,杯沿的著色洗刷未妥……之類吧,我看見那人用小指劃過杯沿,舔到嘴裡便擁有淡苦,咖啡好凍,他說。那人為了從名叫夜的景況全身而退,眉頭眼額添有害羞。他把日子再點算一下,將褐色襯花枕袋從枕頭上扯下來,套進自己的頭殼。兩手拉住袋子的軟角,一下子向下交錯搏力,下顎的輪廓被套出,像個軟皮的水簾,輕浮,略湧,褐色深潤的燈光以下巴的方向在消頓,半响之差為著半釐米的陰沉,夜轉為晨。

我毫不相信晨的降臨,於是走到那人府中,與他漫談更多的夜。好幾個放肆的夜,分別以極濃的巧克力、過夜奇澀的奶茶、液態奶油,以及生鏽的水草作結。我正想知道那人怎樣看待這一切不必要的約會。彷彿安存一份時間,本身便是糾結,該怪我這麼長情,還是恨我不留情的割了雙方的草蓆。至今他放棄財產,我也放棄所有積存的貢物,喇叭在廳裡廢掉,一瓶白漿糊向他睡眠時頭頂所向處塌下,小量漿糊乾掉,變成白忙的蟻窩。再扔掉幾個花盆,所謂的房間就只是純粹的空間,所記載的盡都失去完好的載物。

若果都不必要,那人便會離去。就算我堅持多畫幾多記號,恐怕時間也夜不來,夜夜不來。這時可以說,我真可憐。

火熊熊

我懷疑已走的路遠遠不及
你點燃的,環看過的煙火灰


街上髹滿你圓滑的光,一碰似釘
沒法唾吐,迎向一張黏著你名字的笑容



六年的期許,好似稍弱下來
覺曉時腑臟無不貪婪,長陷熒海



捧到跟前不過是
窮光棒(蛋),燒完即散(吞)
慶幸/㷫恨



一切年月的鍛煉

你這樣說,其實還有甚麼好怨?你的說法離我所能想像的一早不符,我絕不能接受過高的期望。在兩個人之間,是此消彼長的關係,我直接相信了。你可能沒有明示我,自己身處高地,但如果高地能把我看得透徹,我為甚麼不俯下身來讓你看得扁平而且無辜呢?很多時我們脫不了關於領袖的話題,但從不直截了當把它終結過。你上次在那裡,決然是個你要動工做事的場合,你在揚聲器中流露的,為甚麼從不是我習以為常的風範?是不是你在職業場所裡,就可以形同陌生?我幾乎不敢擅取你一聲謝意,我幾乎就想把自己看成你的手足。這種層次實在深厚,畢竟如果從小算起,是指掌難算的認識程度。你是提攜者,正當那時,我可以初次犯進你的威嚴,我懷疑階級觀念是比組織的法則與定義更早的產物,我也可以思疑每一次你樂意建立的對談,其實不過是面子工程嗎?那當然不是,我假設,面子工程不應在民間衍生。請問歷史有沒有說明你今天的這份同情?請問是否老了,就可以向所堅守的舊我反省然後變質?當從年輕一輩的觀點去看你時,你是和好了,順了這個態勢。你不是可憎的人,你是長年負著無色的形貌,只風聞你踏進來,場所內立時無聲,是人對你的不欲願,還是風氣之上好比那種群眾實驗,我想還要很多晚,才敢觸向你最表層的行徑與映效。真的,已不能對自己再多失望的餘地。真會數不完,一切年月的鍛煉。

係呀,我們有大事無小忌

──是,可以。

這樣答允,事情總可達至無助的地步。但我還會親口去允諾你,因為我尚存你看不出的憐憫。

鋼琴邊那兩小口子,在觸摸,我未直接離開,純粹保持三至四步的距離。要動,我便繞個小彎,像繞過陵墓那樣。一次在家的後山,一次在石澳的後山,我與兩個相似的陵墓親密傾訴,那兩家的先人我全不認識,我懷疑他們的後人不可能這麼恆心去祭奠。但事實是怎樣?會的,他們都會有人拜祭,像教拳的老師傅帶外族學子到山林上的祖先處,拜一個清晨,其中只有輕淺翻譯過的史實,放進一兩個人的腦袋,可算是華洋雜處的本意,外族人說:「我覺得很合理。要不是他們,我們沒有這種東西學習。」這種東西,是他們所遺遣於後人的本家之道,風聞一切武學之人,植經而述道,要說持家有道又不然,我想像過他們,並不如武打電影般級數騰昇,家全衍後,原是不可能。看同一個派別,分成百多個派別,同一宗族,一小個分路,已經相互制衡,兩三劍派可紛爭,一個墓穴可不供上香油,言之有理。我一眼發現,名字刻處沒有塵埃,紅字沒有掉漆,不是誰在行孝,常有山客偶發善心,給抹抹塗塗護理一下。

我就遇過這種山客,來來回回拿一個透光的棕色塑袋,哼一段已經沒人在唱的夭曲,兩袖落索拂拭,便在幹著無人旁觀的活,要不是碰個幾次,打聽起這個無人造訪的山頭如何成為他的逸居,我又怎可在意人之死以何種新貌留存於介懷之內。我們所介懷的,不只是一口水和一口飯啊,還有萬個哭訴著的靈魂。我信的是上帝,那個山客會對我說,這樣啊,如此啊,不就「乾手淨腳」,不費煙塵,不用經常憂愁,他似乎看到我們的底線,是的,我更喜歡這種「清心寡欲」。

我不願成為這種山客,所以踏過一兩次這些墓閣,就納悶了。那個商場裡的免費鋼琴,也是如此,已經不配成為樂器。我答允聽你彈一段子,是時候回想一次可怕的往事。奇怪的琴聲清晰地向場內揚去,我帶著似懂非懂的樂理,把一小節的音樂反覆彈奏,只能閉起眼回想一段失卻的歌,有人在間隙處拍掌,有人在門前說一句pretty good,我把外套的蓬斗套回頭上,我演繹的是神秘人,從沒有人明白謎團所在,我就不再顯得神秘。人群內是我左穿右插,也有數十個連名帶姓的人以肉身穿插,同樣,我不是單一地行走,我們擁著的方向盡都一直一樣。這是一場外貌不一但內在盡為均等的苦行。

兩口子沒有停下來,你也烙在同一個時空之中,髮絲擾攘,滲出鮮紅。都是我不該。所以工作時,說不可以時,所有都掉落在我身上。世界流通一個密令,只當全部人都知曉時,我將成為唯一在掛名的守護神。